围城里煎熬的宫鲁鸣 用一生在努力却发现无能为力

“结果应该是预想得到的，都在预计之中的事情，我们这个队伍打大赛的人少。任何人的成熟都离不开学习的过程。”在奥运会男篮小组赛的最后一战，中国男篮以34分的巨大分差输给塞尔维亚，最终以5战全负的战绩结束了本次奥运会之旅。赛后在混合采访区，宫鲁鸣表情平静地说。

没有奇迹，没有惊喜，在去年率领青年军拿下了亚锦赛冠军之后，宫鲁鸣和他麾下的中国男篮在里约奥运会上再一次折戟沉沙。五场比赛下来，中国男篮场均输掉将近30分，这样的表现甚至比四年前的伦敦奥运会更加糟糕。

宫鲁鸣和他的球队，再一次被卷入了舆论的漩涡中央，虽然这样的经历，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并不新鲜。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帅，每一场比赛之后，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和的神情。

当你能够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时，你没有理由不内心平静。

两年前，在中国篮球万马齐喑的危局中接手中国男篮的宫鲁鸣，经历过质疑，经历过辉煌，起起落落之后，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距离原点不远的地方。他做出了太多的努力，但终究还是有太多的事情无能为力。

当然，这对他来说并不意外。

曾经的“黄金一代”

从少帅到老帅 眼前的时代已全然不同

宫鲁鸣曾经多次被人问起，同20年前率领中国男篮“96黄金一代”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第一次杀进奥运前八时相比，现在的自己最大的不同在哪里。宫鲁鸣笑笑说：“那个时候都叫我是少帅，现在我已经是老帅了。”

20年前的宫鲁鸣，39岁，意气风发。在他的指挥下，那一批大多数是两年前才进入国家队的年轻人，将中国篮球“小快灵”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。也正因为那一年奥运会的成就，他们日后被统称为“96黄金一代”。虽然日后中国篮球又涌现出了姚明、易建联等进军NBA的球员，但人们依然更愿意将他们当作中国篮球历史上最出色的一代人。

那是宫鲁鸣作为教练员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巅峰，后来他曾经率领低谷中的中国女篮重振雄风，但在2004年奥运会，统领女篮兵败雅典之后，宫鲁鸣之后的十年，再也没有接过任何一支球队的教鞭。

“其实现在回头想想，那十年之间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，包括整个世界篮球潮流的发展，应该说都是非常值得我们去学习的，”宫鲁鸣说。

接触过宫鲁鸣的人都知道，这个被外界冠以“儒帅”之名的主教练，内心则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份，格外强烈的骄傲。他坚信自己对于篮球的理解，他坚信自己对于竞技体育的信条，虽然他也为自己的固执和轻敌，付出过惨重的代价。

2014年的仁川亚运会上，中国男篮在小组赛第二阶段的比赛中面对日本队，第四节中国队一度握有两位数的领先优势。此时的宫鲁鸣做出了一个“五上五下”的换人，在这之后中国队遭遇了对手的疯狂反扑，并最终被对方逆转。这场关键的失利，也让球队最终无缘四强。意外翻船的结局，让外界对于宫鲁鸣的口诛笔伐达到了顶点。

当然可以理解，无论是二十年前做教练的时候，还是更早以前做运动员的时候，中国男篮在亚洲都是无可撼动的绝对霸主。第四节领先两位数，胜利早就已经是稳稳揣在兜里的局面了。“这场失利的主要责任在我，”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，宫鲁鸣主动揽下了责任，“这场比赛不仅暴露了很多的问题，而且应该说更有很多的地方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总结。”

思考得最多的，就是宫鲁鸣，他真正意识到，眼前的这个时代已经全然不同了。

在联赛职业化的大背景下，运动员们经受的诱惑越来越多，球场之外分散他们心神的东西也有增无减。“所以对于运动员，尤其是年轻运动员的管理上，我们也需要与时俱进，我也在不断学习，”宫鲁鸣这样说道。

自打接手中国男篮的教鞭之后，宫鲁鸣大量吸纳年轻球员入队，并且努力重塑他们对待比赛的态度、意志品质以及集体荣誉感。在集训期间，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球员们写出书面的总结，并且在开会的时候挨个朗读。他还找来了国旗班的战士，为队员们进行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的讲座。在宫鲁鸣的努力下，年轻的中国男篮，在去年的长沙亚锦赛上打出了久违的血性和顽强，重登亚洲之巅，也让宫鲁鸣的声望达到了最高峰。

在评价宫鲁鸣的时候，他亲自选择的助手、中国男篮助教胡雪峰说：“别看宫指导年纪大，但他的思路很新，对于新的理念接受很快。活到老，学到老，可以这样形容他。”

仁川亚运会遭逆转

曾经千夫所指 背后都是无奈

宫鲁鸣依然在训练当中坚持“三从一大（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，大运动量）”的宗旨，尽管这为他带来了很多的非议。2014年的春夏之交，新一届中国男篮在云南海埂基地进行高原拉练，那是他们当中很多人第一次经受如此严酷的体能训练。

单调、乏味、疲惫，而且看不到终点。

当时参加海埂集训的大名单，将近有20多人，其中不少球员在私下里都对宫鲁鸣的这种训练方式颇有微词。“在俱乐部我们什么时候这样练过，而且这么多人来这不练战术，天天绕着田径场跑圈，能有什么用？”一位进入过国家集训队的球员曾经这样抱怨说。

不止是球员本身，媒体和舆论，也对宫鲁鸣的训练方式抱有质疑。因为这些球员平时在俱乐部疏于训练，对自己的要求也并不严格，因此在大运动量面前很容易就会出现身体不适应的情况。经过舆论的发酵，很快就变成了“宫鲁鸣练废球员”的论调。

宫鲁鸣并没有为自己辩解，在他看来这根本不需要，他知道这种“忍辱负重”般的训练会在将来，给这些球员带来体能、战斗力和信心的增长。但他又是多么希望，自己可以不用像一个体校的基层教练一样，带着这帮国字号的球员们，弥补过去落下的功课。

“我们这么训练，是很有必要的，但其实也是很无奈的，”宫鲁鸣说，“作为教练，我当然希望一带队就能去练战术打法，去搭建他们的战术体系，可是这个对于我们现在来说是不现实的。他们平时在俱乐部和联赛里的训练，绝大部分都是根本不达标的。篮球是一个对抗性的运动，对于体能、力量这些身体素质的要求，是永远不会变的。没有这些做基础，其他一切都是空谈。”

当然，宫鲁鸣也知道随着时代的进步，训练的科学性也变得更加重要。他请来了北京体育大学的资深教授王卫星，担任中国男篮的体能教练。这个面容慈祥、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，成为了男篮小伙子们心中的“魔鬼教头”。在海埂训练基地的力量房，王卫星腰间别着一个扩音器，不断用语言鼓励着球员们规范地完成训练内容。

不过偶尔也会有一声——“XXX，你这个动作像男人么，小姑娘都比你有力气！”
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尤其在中国队亚锦赛夺冠之后，宫鲁鸣的训练方式终于得到了认可。但他太清楚，严酷的训练，终究只能够让那少数的十几个人受益。他们的体能和防守可以短时间提高，但战术素养和基本功，还差得太远太远。

他支持体制 虽然曾伤害过他

2016年CBA联赛结束之后，本该是新一届中国男篮开始集训的时候，但宫鲁鸣却因为工资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，而一直没有确定留任。

宫鲁鸣的好友，也是曾经国家队成员的宋涛透露，为了解决宫鲁鸣留任一事，国家体育总局的一位高层领导亲自出面与宫鲁鸣进行了一次详谈，但最终的结果双方仅就宫鲁鸣带队征战奥运会一事达成了一致，其他关于亚锦赛奖金、荣誉表彰、宫鲁鸣个人待遇等方面的问题，依然没有得到解决。

宋涛记得，去年亚锦赛夺冠之后，他曾经和朋友一起去探望宫鲁鸣。当时刚刚卸下了夺冠的重任，宫鲁鸣显得有些疲惫，但更多的是内心的焦急。因为篮管中心亚锦赛前允诺给他的事情，一点也没有要兑现的意思。当时宋涛还安慰他说——“你就当做把钱存在银行里了……”但现在，这笔“存在银行里”的帐，何时能够解冻还不得而知。

现任篮管中心主任的信兰成，因为这件事情遭遇了众多的指责甚至谩骂。但事实上信兰成与宫鲁鸣私交很好，宫鲁鸣能够重新出现执掌男篮帅印，也跟信兰成的支持有很大关系。在宫鲁鸣与篮协的分歧被曝出之后，信兰成曾经与宫鲁鸣有过多达7、8次的沟通，并且为满足宫鲁鸣的要求作出了积极的努力。但受困于宫鲁鸣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，这件事也超出了体育总局的权限范畴，总局严格的审计流程和管理规定，致使没有人能够给宫鲁鸣开出他提出的薪酬。

中央第十一巡视组曾在2014年7月28日——9月3日期间对国家体育总局的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烂工作进行重点调研，巡视组组长张化为提出四点意见，其中第三点明确指出必须加强对各（体育总局）中心及企业的财务管理和捐赠物资管理。中央八项规定俨然是不容触犯的铁律，国家体育总局和篮管中心的相关规定一旦和中央八项规定撞车，也只能立即废止或整顿，遑论厅局级单位的篮管中心。在这次调研结束之后，体育总局进一步加强了各个中心财务的审计工作，这也成为宫鲁鸣无法领取篮管中心承诺的15万月薪的最直接原因。

宫鲁鸣曾经带领低谷中的中国男篮重新奋起，跨过韩国、伊朗、菲律宾等一众强敌，这一次却无法跨过身份与体制的这一道鸿沟。但在国家利益面前，宫鲁鸣再一次选择了妥协。

宫鲁鸣对于个人利益的诉求，被有些人解读成他与体制之间的对抗，但宫鲁鸣否认了这种说法。“我压根不存在对抗体制这种说法，”宫鲁鸣说，“在我自己看来，这个事情原本是件很简单的事，既然我的身份是干部，（解决不好的问题）那我就回到干部的岗位上去工作，继续该上班上班，直到我退休，但这件事经过报道、发酵之后变成了后来的局面，我也是有些意外的。现在又要让我来带队了，那我就干呗，是任务也是一个责任吧。”

在奥运会结束之后，当再度被问及关于体制的看法时，宫鲁鸣说：“老说体制要改变，怎么改变？往什么方向改变是对的？竞技体育和全民体育怎么平衡？比如让我们去教篮球，可以啊，教谁？怎么教？到哪儿教呢？我们究竟是去培养篮球运动员还是培养更多的篮球爱好者啊？又说要马上和校园结合，能结合得上吗？我倒是觉得王非他们那种篮球学校的方式是个现时段的出路，两个方向都可以培养，也不影响现在的各种体系。”

小组赛男篮60-94不敌塞尔维亚

一个人无能为力 但他还在努力

与2014年兵败仁川不同，奥运会五战皆墨，并没有太多人怪罪宫鲁鸣。他的付出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。

而他所处的围城，只有自己才能体会。

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，市场化进程的加剧和资本的不断注入，让CBA联赛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，但作为联赛根本的运动员们，却渐渐失去了以往的传统。这是一群在互联网时代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，对于竞技体育本身，已经不再有像前人那样强烈的神圣而严肃的情感。

宫鲁鸣回忆说，自从亚锦赛结束之后，自己便已经预感到，手下的这支中国男篮，很难在奥运会上取得理想的成绩。“因为那个时候一看大家整个的状态已经到顶峰了，但实际上亚洲水平已经和世界差得比较远了，这支球队有突出的球员，但没有在世界上占绝对优势的球员，所以你说和这些队伍分在一组，除了赢过委内瑞拉那场比较提升信心以外，其余怎么可能说取得好成绩呢？”宫鲁鸣说。

宫鲁鸣曾经竭尽全力打造国家队球员们的战斗意志，他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，就重塑了他们亚洲顶级的防守水平。但在面对世界级强队的时候，比防守更加重要的是进攻。进攻需要个人能力，需要团队配合，需要战术素养的积淀以及球场上创造力的培养，这些并非一朝一夕之功，即便三五年的时间，也显得是那么短暂。

体育与教育的分离，是制约中国体育事业发展的最核心弊病，宫鲁鸣当然明白仅仅凭借个人的努力于事无补。他努力做出尝试，但收效有限。

球员们一年当中最多的比赛，都需要在CBA联赛中磨练，但是他们在这里，却很难得到真正的提高。而联赛，则远远超出了宫鲁鸣能够掌控的范围。“我们队员最需要的就是提高，提高自己的个人能力，比如就是三分球这一项，为什么我们看世界上这些优秀运动员，他们就很稳定，而我们就像过年吃饺子一样，今天放一个明天放一个，很不稳定，这些都是问题。其实以前突破急停跳投都是中国人发明的，但是现在这些传统都没有了。”宫鲁鸣说。

联赛的发展，众多大牌外援涌入中国，但在宫鲁鸣看来，除了票房、市场和吸引眼球之外，这些外援的到来并没有真正改变什么。他说：“CBA21年发展当中，我们引进高水平的外援，其实外援有很多好的东西都带进来，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学？这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，我们请外援不仅是要票房和市场，他们的技术和能力都应该是我们的榜样。我们如何在这个里面主动去学习人家，每年学一点，我们21年足够学到很多东西了，但是现在外援一撤，我们留下的是什么？”

尽管宫鲁鸣一直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，但时代的发展，早已经超出他力所能及的范畴。

他说：“其实中国篮球也在进步，起码他们在努力，他们愿意努力，他们愿意去拼，这就是我们未来要起步，这些人要创造未来的一个重要的前提。”只是不知，这是否是宫鲁鸣给中国篮球留下的最后一笔财富。